希克斯的经济史理论
近年来，经济史研究大有复兴之势。在经济学领域，量化经济史研究得到更多重视，属于量化历史的一个分支。量化经济史，或称计量经济史，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在中国就开始流行。诺斯（Douglass C. North，1920-2015，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）的《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》可谓洛阳纸贵。与诺斯共享1993年诺奖的福格尔（Robert William Fogel，1926-2013）等人的著作也受到欢迎。用计量经济学的方法研究经济史，可以更充分地发挥经济学研究方法的比较优势。
经济史在中国的学科归属中，有作为专门史分支的，有作为经济学分支的，前者属历史学研究范畴，后者属经济学研究范畴。经济史研究者，无论栖身何处，都承认经济史是经济学和历史学的交叉学科，差异只是表现在以哪个学科为主上。学者对经济史学科属性的认识也会随着研究的深入而发生改变。经济史研究大家吴承明先生(1917-2011)长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，晚年他主张经济史首先是史，是历史学的一个分支；经济史应该是经济学的源，而不是流。
希克斯（John R. Hicks，1904-1989）的《经济史理论》篇幅不大，英文版连索引算在内仅181页，中文版176页（删了索引）。这本书对于希克斯来说非常特殊。希克斯是英国第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，是一般均衡理论和福利理论的先驱者，1972年与阿罗（Kenneth J. Arrow）共享当年的诺奖。经济史领域甚至不是他的主要研究领域，却是他自己特别看重的一本书。其实这也不奇怪，不少经济学者到了晚年，沉浸在历史和哲学中不可自拔，希克斯只不过添了一例而已。
希克斯的经济史理论，不是计量经济史那种类型的理论。经济学者重视计量经济史研究，但在历史学领域，量化历史研究不见得是主流。历史数据散落各处，用计量经济学方法来研究，数据缺失的问题也不见得就能弥补。当然，深入的研究也可能改进计量经济学方法。这并不是要否认计量经济学在历史研究中的应用。不同视角看同一问题，最后可获得更全面的看法。盲人摸象，拼在一起还可能确实是大象。让庐山真面目多露出几分，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。
希克斯认为，经济史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提供经济学家与政治学家、法学家、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（关于世界大事、思想和技术等的历史学家）对话的论坛。他的《经济史理论》就是要促进这种对话。
《经济史理论》，约翰·希克斯 著，厉以平 译，商务印书馆1987版2017重印本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
“经济史理论”需要说明“历史的理论”到底是什么？不少人认为，理论和历史是对立的。历史学派与奥地利学派关于经济学方法论的争议就说明了这一点。历史学家的本行不是以理论术语进行思考。这是不是意味着历史学就是史料学吗？理论难道真的无助于历史研究？希克斯既然要构建“经济史理论”，那么他就得界定“历史理论”。希克斯说他的“历史理论”不是汤因比和斯宾格勒创制的历史模式，而与马克思试图构建的理论更接近。马克思的社会发展史理论对于我们来说耳熟能详。希克斯所构建的又是什么样的历史理论呢？理论强调一般性，理论的抽象决定了理论只能反映一般现象，同时允许有个别例外。
希克斯用18世纪大作家的写作方式来撰写经济史，奉献出来的不是狭隘视野的经济史，而是将经济学与政治学、宗教、科学以及技术等贯穿起来的历史，之后再回到经济学中来；领域广阔，不一定能够解释某个具体事例，但可以解释一般现象。这就是希克斯的经济史理论。
希克斯经济史理论分析的起点：市场是怎么兴起的？
希克斯的经济史理论主要围绕市场展开，搭建了一个市场经济演变史的分析框架。他构建了经济史的早期阶段、中间阶段和现代阶段。这三个阶段不是现实的阶段，而是为了理论分析而区分的。中间阶段大致相当于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初期。
市场经济发展，首先需要市场的兴起。那么，市场是如何兴起的呢？
市场的兴起需要交易对象，也需要交易主体（主角）。交易对象是社会剩余产品，交易主体是职业商人。职业商人的出现需要可交易物，即社会剩余产品。交易还需要场所。任何一种集会都为交易提供机会。交易从偶尔为之逐步变成经常性的行为，商品交换也得到逐步发展，商业交易起初只是副业，随着交易利益的扩大，副业转型成主业，职业商人才成长起来。职业商人在市场所在地经营。商人为卖而买。纯粹商人的店铺与（为市场而生产的）手工匠人的“作坊”可能并存（工业革命之前）。早期的制造业者是手艺人，但他不为雇主劳动，而为市场劳动，有买才有卖。职业商人也是如此。这是一条市场是在乡村习俗经济中发展起来的线索。
市场也在命令经济中发展起来。市场交易直接在上层出现。希克斯指出，任何至尊的君主也不能不接待邻近酋长派来的使节，使节带来礼物，君主作为贡品收下，照例回赠，否则有损尊严。君主得到贡品，有些贡品他希望得到更多。怎么办？简单的做法，就是反向派出使节，带着礼品，带着关于用何种物品作为回礼将受到欢迎的指示而去。承担这种任务的管事已在奉命执行商人的某些职能。成功的话，他就一再执行这方面任务，专门从事这项新开辟的活动。他是商人，又不是独立商人。不是独立商人，但他又在具体交易中和独立商人没有什么区别。这样的活动，可以视为国际贸易的开端。希克斯分析的是西方模式，特别是城邦之间的交易，这明显不同于中国。在天下观念下，中国有着朝贡制度，但为什么没有发展起相应的国际贸易？这是值得深思的。
总之，希克斯梳理市场兴起的自发形成和国际交往形成两条线索。有交易不等于就有市场经济，只有交易达到一定规模，市场经济才算形成。有人认为中国古代就有市场经济，这显然不符合希克斯的标准。
希克斯关于市场兴起的研究，虽然主要针对西方，但对于思考结合中国当下相关问题的思考不无启迪意义。当下中国市场的兴起，是一个重塑市场的问题。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，意味着市场的重新兴起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。重塑市场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条件——社会剩余产品已经具备，但是计划经济体系下的决策主体不是独立的市场交易主体，计划经济下价格是扭曲的价格，市场主体的重塑、市场价格的形成和市场的兴起有许多相似之处。当然，这里所涉及的政府职能的转变，与西方的市场兴起有很大的不同。
重塑市场所重塑的是现代市场，与早期简单的货物市场有很大差别。重塑市场是在改革开放背景下进行的。开放也对市场的重塑提出要求。开放主要是对市场经济国家或地区开放，没有市场或市场的模拟物，开放就不可能推进。中国加入WTO和RCEP，都是对外开放的重要举措，都已经或即将有力地促进高水平市场体系的建设。从改革开放史来看，中国已经成功地进行了市场的重塑。显然，这种重塑是更高层次的市场的再次兴起。当然，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还需要进一步完善。
作者杨志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研究员
2021-11-17 10:32
来源：澎湃新闻